云起时

我在墙头坐

【光嬴】寒山独见君(第六十六章 叙旧)

      萧绎信守诺言将萧光送至兰因寺后,再也没有为难他。


      半月后,萧绎命人假拟一封退位书,重新刻制一枚天子宝印,便顺理成章地登基了。


      再过半月,他迎娶了杨相的孙女杨潇潇为妻,封为皇后。那时褚嬴才从李英的口中得知,叛军攻进承光殿时,杨相是第一个投诚的人,也正是受杨相的影响,许多臣子才会轻易地被萧绎策反。


      刚正不阿的沈太尉因此在殿上对杨相破口大骂,被萧绎打入了天牢,至今未得出狱。他的叔父褚征,不愿为萧绎所用,在那之后不久卸甲归田。


      最令褚嬴费解的是,当初杨相为了大梁社稷不惜恳求于他,分明是鞠躬尽瘁 死而后已的忠臣,怎会投诚?后来他一直未能见到杨相,这个问题便如同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他的心里。


      花开花落,元卷云舒间,褚嬴在宫中过了一年之久。他有时会听身边的奴才们窃窃私语,说当今圣上当真是有治国之能的明君,短短一年既能把那些世家大族与藩王收买得心服口服,又能让百姓对他称赞不已,如今的大梁,国富民安,北疆再不敢来犯。


      褚嬴听后,心里总是有些酸涩,他不得不承认萧绎确实比萧光更适合当皇帝,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出现时,褚嬴都觉得是对萧光的一种背叛。


      是夜,正阳宫的偏殿内燃着两根蜡烛,抖动的烛光下褚嬴端坐在棋盘前全神贯注地下棋。


      夏日已过,夜里略微有点凉意,李英从衣架上取过一件外衣小心翼翼披在褚嬴的身上。


      褚嬴的手指顿了一下,视线从围棋中脱离出来,落在李英身上,“夜深了,你去歇息吧。”


      李英弓着腰,恭敬道:“褚公子,老奴年纪大了觉少,睡不着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对他点了点头,不再勉强。自从萧光去兰因寺后,李英便尽心尽力地服侍褚嬴,无论他夜里下棋到何时,李英一直在身侧添茶或修剪灯花。


      萧绎登基后,宫里从侍卫到奴才都被换成了陌生面孔,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宫里,褚嬴和李英就像大海里漂浮的两株浮萍,唯有互相陪伴才能获得些许的安慰。


      “咚咚”寂静的深夜里忽然响起两声不合时宜的叩门声,褚嬴与李英对视一眼,知道这是萧绎独有的敲门习惯。


      这一年来让褚嬴意外的是,他以为萧绎将他留在宫里会和当初的萧光一样,结果不仅没有,甚至于同在正阳宫里,他连萧绎的面也未见上几次。


      白日里萧绎在承光殿处理政事,夜里偶尔会到偏殿同他对弈。萧绎从不多言,褚嬴自然无话可说,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。下罢棋后,萧绎嘱咐他早些歇息便离开了,从不多逗留一刻。


      “请。”褚嬴站起身,回应道。


      木门“吱呀”被推开,萧绎一身玄色衣袍与身后阑珊的灯火融为一体,褚嬴拱起手行礼。


      “免礼。”他的声音暗哑,似乎有些疲惫,“既未歇息,可否陪朕下一局?”


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  萧绎踱到棋盘前,两人对面而坐。屋内十分安静,唯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。


      一局棋过后,夜已浓稠如墨。


      萧绎抿了一口茶,低沉的嗓音蓦地响起,“昨夜我梦见沈越了,梦醒之后才想起,他已离开一年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微微吃了一惊,他习惯于萧绎的沉默,眼下他忽然开口提起旧人,倒让他有些意外。


      “你不想知道我梦见他什么吗?”萧绎抬眸看向褚嬴的眼睛,问道。


      褚嬴思忖了一下,试探道:“与萧光有关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是。”萧绎缓缓道,“梦里他求我,让我放过萧光,放过你。”


      闻言,褚嬴忽地眼眶发酸。


      “这一年来,我时常梦见他,有时是在黄沙漫天的边疆,有时是在郢州的城楼上。我先前始终不明白,他为何不愿意同我长厢厮守,起初是去封地,而后是回建康,他都选择了抛弃我……”


      萧绎喉咙干涩地滚动一下,接着说道:“后来当看到沈太尉宁折不弯时,我幡然醒悟,在忠君报国面前,沈家连性命都可以舍弃,又何况是儿女情长……”


      在昏暗的烛光下,萧绎的双眸里似有水光闪烁,“害死沈越的或许不是萧光,而是我。”


      萧绎娓娓道来的悲伤就像一块石头,压在褚嬴的心上。他对于沈越最后的记忆,便是沈越跪在萧光面前,苦苦哀求萧光放萧绎回边关,即使再不踏入建康也在所不惜。


      “萧绎,你可知沈越从何时心悦你?”


      萧绎怔了一瞬,狐疑地蹙起眉头,“在边关?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盯着他,认真道:“他曾经同萧光说过,你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人。”


      萧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褚嬴,沈越从未向他提起过此事,早在建康萧绎便听闻过沈越的风流韵事,所以出于排遣边关的寂寞,沈越爱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忽然一个念头从萧绎脑海中掠过,若不是心悦已久,沈越又怎会奋不顾身替他挡箭?这么多年来,他竟然没有质疑过这点……


      “我听李英说,萧光知晓沈越对你的情谊,起初并不愿让你们兵戎相见,是沈越一再请命,说要同你做个了断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,将萧绎本已千疮百孔的心再次划得鲜血淋漓。


      他在那一瞬间明白沈越所说的了断是什么,用自己的性命换他心安理得地坐上皇位。


      “我欠他的,终究不能偿还。”萧绎哑着嗓子,一滴泪从眼眶里悄无声息地流下。


      “不过是命运弄人罢了。”褚嬴叹息道,“萧光起先不愿当皇帝,却被推上皇位,可是当他想做一个明君时,偏偏事与愿违。你曾经立誓替萧光守住大梁疆土,最终谋权篡位。我好不容易离开皇宫,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褚嬴苦笑一声,“萧绎,我们都逃不过一个'命'字。”


      “是啊,我们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……”萧绎长舒一口气,可是胸中的郁结之气不仅没有消散,反而更加深沉,“倘若没有遇见你,我以前对沈越便能全心全意。倘若没有遇见沈越,眼下我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同你在一起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微微蹙起眉头不解地看向萧绎,而对方的眼神里似有千万缕悲苦。


      “当初在北疆第一次遇见你时,你同一年前回到建康那般狼狈,被三五个壮汉堵在一条脏污的巷子里劫财。我看到你虽惊慌失措,但一双眼睛却犹如北疆的星辰那般耀眼,我没想到几年后我竟会在东宫再次见到这双眼睛……”


      “可惜的是,那时你却是太子殿下的人,我又同萧光感情甚笃,自然不能同他争抢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的眼睛骤然睁大,不可思议道:“当初救我的人是你?”


      萧绎嘴角噙着苦笑,点了点头,“那时我同两个亲信乔装打扮去北疆取送给萧光的宝剑,正巧遇见你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的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个瘦高的身影,在刺眼的阳光中向他走来,利落地将几个劫匪打倒,清脆的嗓音温柔地询问他:“公子可有大碍?”


      那人黝黑的面容与眼前俊朗的萧绎重合在一起,一双含笑的眼睛以及高挺的鼻梁竟真的一模一样。


      褚嬴腾地站起身,提起衣袍下摆,对萧绎行一个跪拜礼,“我后来在北疆寻恩人许久却一无所获,不曾想竟近在眼前。倘若恩人以后有需要褚嬴的地方,即使赴汤蹈火褚嬴也在所不辞。”


      “你这是做什么,快请起。”萧绎连忙弯下身子,将他扶起,“我告诉你这件事,并非想让你还我的恩情,一年前我将你卷进我与萧光的恩怨中,眼下我们两清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萧绎看到褚嬴抬起头,熠熠生辉的双眸含着水雾望着他,楚楚动人。


      他心里情不自禁地一颤,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臂将褚嬴拉入怀中。


      “萧……绎……”褚嬴的声音带着几丝慌乱与诧异。


      萧绎感觉到他身体僵硬地如同一张单薄的木板,闷着声音问道:“若是没有萧光,你会喜欢我吗?”


      褚嬴艰难地滚动喉咙,似叹息般道:“萧绎,我始终将你视为知己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听到萧绎在他耳边轻笑一声,而后松开手臂,结束这个短暂的拥抱。


      “我明白了,幸好你对我无意,不然沈越又要吃你的醋了。”萧绎扯出笑容打趣道。


      褚嬴看着他强颜欢笑,心里很不是滋味,他知道自己伤了萧绎的心,但是他不能给萧绎留下哪怕一寸的念想。


      “我走了,你早些歇息。”萧绎笑道。


      褚嬴点了点头,将他送至门外,月光如水,将庭院照得竹影斑斓。


      萧绎走出两步,忽然转身道:“褚嬴,皇后有身孕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的身形僵了一瞬,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,“恭喜。”


      “太医说皇后身子骨弱不能随意走动,我见她在宫里总是拿着棋谱同自己下棋,总归有些闷,你若哪日得空,去长乐宫陪她解闷。”


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目送萧绎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,他抬起头,夜空中的圆月就像一颗永不会失色的明珠,他不由得想,此时的萧光是同他一起望着明月,还是已经入眠……


      “褚公子,进屋吧。”李英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
      “李英,萧绎刚登基一年,不仅使大梁政通人和,还有了子嗣,这样一对比,朝廷乃至民间更加认定萧光是昏君,萧绎是明君。”


      “公子,昏君还是明君都已不重要,只要陛下安然无恙就足够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褚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“你说的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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